一、蠕动的记忆
你会一直记得某些事情，往往是那些已经远离你的再也回不来的事情。比如十六七岁时的校园。关于那里所有的记忆，落满栀子花的小径，青葱的草地，欢笑而过的青春少年，还有琅琅绕着春风的读书声，都会在你悄然而坐独斟独饮的时候，像一条岁月里的虫，慢慢地蠕进了你的心里。
而你十分确信，记忆早已尘封。所以总有那么一些明媚的韶华时光，人即便如当年一样安然地走在校园里，也再遇不上相同的景象。栀子花没有开放，草地慢慢枯萎，那些阳光中的少年和泪光里的女孩，一样都是陌生的脸孔穿梭的身影。甚或是围墙边的那条小弄堂，都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的，也没了那时常年飘着的寂静透明的味道。景象如此似曾相似，却永远回不去。
开始，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去怀念离开的过去。不不不，还不曾离开，只是有了以即将离开的方式背对着我。我于是不停地不停地想，总想在脑海里找出相符的片段，然后，像回到初始的孩童时分，用橡皮擦订正错误一般，抹干净。
如你所知，这只是期盼而已。所以也只好，安心地顺着思路回到一九九八的初夏。
这样，想到过去的时候就可以不哭，就可以抱着那些摇曳在记忆里的短暂的幸福，在没有月光的晚上入睡。毫无期盼。
二、遇见时，春色阑珊
故事的开始在一九九八年。
那时南方小城的大街小巷里，还到处飘着那英和王菲的《相约九八》，或高或低或近或远。十七岁的我一直是一朵紧紧幽闭着的含羞草，并不喜欢那些粘粘稠稠的歌声。迷糊天真，笑声爽朗，身边总有两两三三的好友，穿着相同的校服，略微恶俗地，习惯于一起早读一起听课一起吃饭一起逛街。
简单的生活，简单的快乐。在那时的年纪看来，已能成就全部的幸福。
落落却是个例外。
进入文科班后，我才开始与落落相熟并相好。落落如此聪明美丽才华横溢，那时的她，虽还谈不上风姿迷人，但在我们一群人中，也仅有她，像极了优雅的天鹅。她总喜欢在校服里面穿亮亮的毛衣，衬得自己肌肤胜雪，偶尔也来点若隐若现的香水，光彩照人。我得承认，女孩的美丽从来都可以聚集众多艳羡的目光，比如落落，她就像一簇明亮的火焰，肆意燃烧在我们一群人的周围。
自然，大多数的人都不愿在这样的红花旁边做绿叶。阿羽曾告诉我，落落是这一辈子她最不喜欢的人，有了太多的骄傲与优越。
我是最小的孩子，那时还不懂什么是这一辈子，什么是陪衬或者嫉妒。所以，当落落出现在女生寝室的时候，我对她报以一贯的微笑，与她握手。落落抱过自己的被褥，放在我隔壁的床位，站在寝室的中央，大声说，以后我就睡在小米左边，我们会是好朋友。
我是如此的开心与知足，以至于第二天阿羽叮嘱的话我充耳未闻。她说，小米，那落落她不适合做朋友，你要小心。
我不相信。每天的夜幕时分，照样也和落落拥着被子凑头卧谈。我习惯认真地看身边的她，她的脸真像一朵美丽的花，头高高地扬着，颈项美好。那时候的月亮总像弯弯的船，亮滢滢的。
有个下午，我和落落抱着课本和笔记回寝室，走过教学楼后的小径的时候，我们身边的每个角落都开满了大朵的广玉兰花，舒展的花瓣，洁白的花心和碧绿的枝叶。清新的气息四处蔓延。阳光甚好，天空蓝得透明。
我们并肩走着，直到有一本书，从二楼的窗户里飞出来，准确地砸在我们的身上。
落落眼明手快，迅速躲开了，剩下我，着实挨了这一砸，正中额头。书并不厚，只是经由二楼下来，仍有隐隐的痛感。我不禁探手去捂自己的脑袋。
怎么回事嘛，谁的书？落落的声音有些高飘，却也一贯浅柔。她四处张望着找扔书的人。
我抬头的时候，就看见了不远处一个男生迎面而来。
很高且眉目清秀，穿着蓝白相间的毛衣，有着浓重的睫毛与明亮的眼睛。他从小径那端过来，从我的角度，恰巧看清楚他身后自浓密叶隙间透下来的那一小簇耀眼的阳光。他微笑地道歉，说，对不起，是我没留意。
落落没等我开口，就浅笑出声。她没有过来搀扶我，而是捡起那本肇事的书，对着眼前这个肇事的人，说，没关系，小米不会介意的，对吧？
我还是觉得有点无辜，也不是不介意。只是在下一刻，眼前的男生就静静地站在原地，叫着我的名字。小米，很抱歉，痛不痛？
略微地迷蒙了，我对着他摇了摇头。有些失声。这么年少的人，心上也忽然开出了热烈且繁盛的花朵，那些迅速蔓延开来的芬芳，就在这瞬间在我的身体之内暗涌起伏，让我无法呼吸。
我扭头就逃开了。那个时候，我听到男生在我的身后大声地叫喊，他说，我是栗杨，栗子的栗，杨树的杨。
起初心里有点窃喜，彼时我以为栗杨在与我说话的。只是跑到一半我才想起，当时的自己还如此天真，我甚至都忘记了我的身边有个落落，那个光彩夺目的女孩子，她有着天鹅一般的姿态，而我，在她的身边如此青涩，丝毫没有盛放的痕迹。
三、静默中的绽放，忧伤的过往
从那以后，栗杨就成了我和落落的新话题，重复而不厌其烦。落落通过纠集在她身边的男生知道栗杨的种种，她一一告诉我，毫不吝啬毫无保留。
她说，栗杨的成绩优异，栗杨的博学多才，栗杨的从容自定……
她说，小米，我要认识他。
每每此时仰望她，我就能发现她姣好的脸颊那狂热似火的光芒。是那样炽热的光芒，只一瞬，就灼伤了我的眼睛。
我还是个怯懦的小孩。有太柔软的心灵，我不敢把太多的情愫放在五月的阳光下曝晒。面对落落，她花一样的容，月一般的貌，我所有的绮想都成了坚冰，因为气温的慢慢升高而一点一点地销溶。
而那时的落落，已经开了和李哲若有若无的爱情。
有时候我不得不把李哲当成是自己的青梅竹马。如所有的故事一般俗套，我们比邻而住，自光着屁股的时候就开始出现在对方的视线里，从幼儿园一直到现在，如影随形。但又不如其他的故事一般俗套，李哲和我，都像是未长成的孩童尚且停留在你争我吵的阶段，丝毫不暧昧，我们像是彼此的影子般存在，相扶相持。
直到他和落落认识。他们初见面的时候，彼此的眼神纠缠不休，晶亮闪烁。对了，就如落落现在谈论起栗杨时的神采一样。李哲亦是个俊朗的男生，有着结实有力的手臂，打球的时候，四周总是围满了女孩飞扬的笑脸和甜美的加油声，可是他的目光穿越了人山人海，就落在落落的眼眸深处。
美好的事情总是这样开始，甜蜜而迅速。他们于是慢慢接近，直到有一天开始羞涩地牵手逛街，而我能做的事情，就是无怨无悔地替他们传递着爱的纸条，偶尔在被遗忘的时候，于夜幕四合时一个人坐在空空的操场上发呆。
曾经，作为“哲迷”之一的阿羽知道李哲和落落的事情后无比幽怨，她说，小米，等你有天长大了，你就会想要那美丽的脸庞和饱满的身姿了。那些对于女生来说，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！
可是，阿羽没想到的是，我等不及长大就已经在心里渴求她所说的那些财富了，夜晚独坐的时分，我回想起小径上短暂的见面和少年清朗的五官，心里就腾升起了过早出现的黯然神伤。我对着自己的校服和球鞋暗生遗憾。
不知妒忌，不知渴羡，却有了忧伤的过往。
四、十七岁的雨季里，有种不可名状的痛
我在图书馆门口遇见李哲。他问我，为何落落最近那么忙？
我摇摇头。
其实，我是真的不知道落落最近忙不忙，在哪里忙，会忙什么。因为她没有告诉我。每日晚自习结束后，她已不再和我一起，踩着月光打闹着回去。她把要带回寝室的书和笔记往我这里一放，然后轻松地说，小米，你先回吧，我有事情，然后巧笑兮兮地离开，像春天的蝴蝶一样，留下的背影无比斑斓。
李哲的双眼，是漫溢的担忧。
我说，你放心，落落不是小孩，她应该比我们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。
他垂下头无精打采地说，小米，你知道吗，我还是第一次，这样深得喜欢上一个女人，我甚至不愿意把落落叫成是女孩，她已足够成熟。她和你不一样。
那一天他们在我家初遇。我邀请落落周末回家，傍晚时分，打球回来的李哲闯进了我家的小院子。而这时，落落一身白色的衣裙，乌黑的长发挽做一个整齐的髻，十七岁的女子，站在夕阳下面，笑容那么美好。自那一刻起，李哲的视线便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撤离。
他说，可是，她如今看我，眼里已不再有那样闪烁的光芒了，我感觉自己在她面前，做不了任何事。
我歪着脑袋研究李哲的表情。他忧郁的表情有些扑朔迷离，平常因为微笑而上扬的唇角也有点欲说还休的气氛。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上帝造人的不公平，这样阴沉着的脸，居然也全是雕像般的硬朗与英俊。我想，与我青梅竹马的李哲真的是在为情所困了。
是不是青春的时候就会这样。一夜之间各自的心事都能开出寂静的花朵，只不过有人盛放着，有人坚持地等待着，还有人悄无声息地凋谢着。但是，十七岁的雨季里，总有那么些不可名状的痛，让年少的人有措手不及的慌乱。
我于是拉起李哲，往篮球场跑。我说，李哲你去打球吧。只要你昂起头重燃斗志，就会有那么多的女生为你喝彩了，你应该知足。
我停下来，模仿了一下花痴的标准动作——双手捧住自己的脸，眼睛眯眯，然后对着李哲做流口水状。
还没说完，李哲扑哧笑了，他的大手掌揉乱我的头发，让你再学那群花痴！
他大手一挥，冲进了球场。对着我，亢奋地笑笑。
有认识的同学与我们擦肩而过，略含深意地笑一笑。我却只能在心底叹息，李哲的忧伤有我知道，但是我的忧伤又要让谁知道呢？爱情这场折子戏里我永远都不会是那个让男主角魂牵梦绕的女主角。年少的小米，充其量不过只是个独自忧伤的小孩。如此而已。
五、偷来的欢笑和泪水
阿羽气匆匆地回到座位上，胖胖的脸上全是愤慨。
她喝了口水，开始对我喋喋不休。
小米，你说，落落这样不知足的人，为何还要拉着李哲？有个李哲，她应该就偷笑了。还天天跑去找栗杨补习，天知道是为了什么。漂亮女子的心思，真是无法猜透。
我于是惊呆。我说阿羽，是谁告诉你？
阿羽咽了口茶，盯着我，一字一顿，早就是天下大白的事了。
只是我还不知晓而已。
落落终于认识了栗杨。她总有一千种方法让男生落网，栗杨也不是例外。原来，她每日早我离去，她冷落李哲，她语笑嫣然风姿曼妙，都是因为栗杨。
我于是忧心忡忡。
回寝室的时候，我一直思忖着要如何告诉李哲，我想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松说出来的事，就像小时候犯了错不知道怎么像爸妈开口交代一般。
然而走过拐角的时候，我却意外碰上了从理科班教室出来的落落，还有栗杨。落落恰巧在浅笑着，无比娇柔。
好久不见，小米。栗杨朝我挥手，手指修长，眼中有惊喜轻易流露。
我微微点了头。然后转向另一边，我说，落落，今天可要一起回去？
哎，正在说你呢，小米。作为上次砸脑袋的补偿，栗杨要请我们去后门吃麻辣小火锅。走吧走吧。
落落的手臂热情地伸过来，不由分说就拉走我。
我是如此怕辣，吃得心惊胆战异常缓慢。其实落落一直都知道我不嗜好辛辣的东西，只是，她选择在这个时候就遗忘了我。也好，积郁的情绪可以顺从着辣劲宣泄出来，我逐渐开始泪眼朦胧。
落落笑得花枝乱颤。她说，你看小米，总像是个孩子，可以突然间就这么伤感。
对面的栗杨看向我和落落这边，眼里有很明显的温柔，只是转瞬即逝。我用我的余光瞄他，想在暗处揣摩那是对谁绽放的一丁点暖意。
吃完火锅，我们沿着学校纵横交错的小路漫无目的地游走，回到了最初相遇的那条小径上。我安静地看他们俩站立在一起。落落说，栗杨，快点回去吧，今天我有很多问题，我怕明天上课不会。
于是落落就拉开了我的栗杨。
请允许我在这广玉兰树下称呼他是我的栗杨。我的心那么疼那么疼。虽然在相见时盛放的花朵已经开始逐一凋零，但站着树下，我周遭依然全都是清新的芬芳。和那个午后一样。我肆意地描述着我的关于那个三月的想象。一遍又一遍。
我就在那里，看着落落和栗杨越走越远，渐渐感觉心上划出了一道不能忽视的裂痕。那两个远去的背影，从此住进我心底最脆弱的那个角落，一触即痛。
那个夜晚，落落再一次叫醒了睡梦中的我。
清凉的月光下，她一脸认真，她说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这个优秀的男生，甚至，为了能跟上他的脚步，她要重拾起自己一度冷落掉的学业。她要和栗杨并肩地站在一个起点上。
那么，李哲呢？
李哲？他是我偷来的欢笑和泪水，现在，就从这一刻起，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情绪，所以我要把这些全还给他。
如此任性的女孩，若是出口，便是决绝至此。
六、有人怀抱独自的幸福，有人成了落难的公主。
我开始在每个岑静的夜晚辗转无眠。终于也有点厌倦落落日日的提点。我不喜欢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重复着栗杨种种，而那样简单的两个字，曾经也在我的舌间轻舞千百次，只是溜到嘴边又不得不咽下去。我很无奈。
那段时间总是一个人行走。
阿羽看我的眼神全是担忧。她说，小米，你看你看，落落这样的女孩子，是不是终究是生来辜负别人的？我早已感觉到，你还小，李哲也还小，你们没有相信我。
我不语。
我亲爱的阿羽，她成天陪着我，在每一个回寝室的瞬间，陪我目送落落从教室门口退场。落落走的时候，马尾总会在半空甩过，留下一个优美的弧度。阿羽总是忿忿地看着这个弧度数落落落的不是。
我知道落落在这里面并没有错，所以我不再看阿羽的眼睛。我想，其实我们都知道，没有人可以阻止感情的离开，亦没有人可以抵挡感情的到来。我、落落、栗杨还有李哲，我们四个人，无论是爱还是友情，我们从头到脚都没有说过相守或分手，仿佛一切都水到渠成。
所以当李哲怒气冲冲地找上我的时候，我已经十分淡漠。
他说，小米，你和落落一直那么要好，你难道不知晓她和栗杨的事情？为什么，你要对我隐瞒？你说话！
李哲逐渐有些烦躁焦急，像只困顿且受伤的动物，在我身边快速地踱来踱去，表情压抑而沉默。当他终于停在我面前，他的双手用力地握住我的双肩，手指隔着我单薄的衣服，深深地嵌到我的皮肤里。
告诉我，小米，落落和栗杨，是不是真的？
这句话，李哲几乎是用吼出来的。
时间如此难熬，甚或我闭着嘴每过一分钟，李哲的心痛就会深刻一分钟。
然，终于也不用等待我的回答。因为落落恰巧在下一刻出现在我们的眼前，她的微笑毫不吝啬地像这7月的阳光般灿烂。看似温暖，却支离破碎，如同一些盛开过，却终究枯萎颓败的花朵。
落落。李哲是如此紧张，他说，落落，我们这周要去哪儿呢？是去郊外还是爬山？要不逛个街，落落，上次看中的对戒，我们得去买来，一个人一个，多好啊……
李哲。我开始觉得心痛，这个与我一同成长的男孩，他眼里的忧伤在无限扩张，也许就快要浸润了我的心田。
我听见了，李哲的世界，终于在这一刻碎尽无痕。
可是落落却没有听见。
她挥开李哲的手，对不起李哲，我们都该学习不是吗？我不想总站在太阳下，看一场一场只有胜负的篮球赛，我那么迫切地想要自己再靠近优秀一点。所以，别让我去郊外去爬山去逛街了。一百二十天前，我和你有很细微的关联，但是现在，我想把这些全还给你。
然后，落落悄悄走到我身边，眼光犀利，言语冷淡，她说小米，你不会是栗杨的落难公主，收手是最好的，我们还是朋友，和当初一样。
我无法不震惊。聪明的落落美丽的落落，原来早已把我的心思看穿。我努力在她面前遮掩着关于心思的一切，在她眼里就徒然成了蹩脚的演出，她的犀利，终究是成全了我的颓败。
只是，落落说的极是，我不会是栗杨的落难公主。所以即使到了现在，我还是只能怀抱独自的幸福。
李哲在身边，有长久的沉默，他的哀伤蔓延成一篇不见边际的大海。我看着他，酸楚而苦涩的海浪翻滚着席卷过来，肆无忌惮地溅湿了我的眼角。
良久之后，李哲说，小米，我不是不知道，落落迟早是要走的，我没办法陪着她一路走下去。我以为一直坚持，就可以在她的身边，看她的笑容一直盛开。
李哲说，我一直这么以为着，但是现在，我要怨恨她。你说，我要不要恨她，给了我这些无端的伤痛？
只是，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去的落落没有听见，他的心碎。
七、你是那么安静的小孩，让人疼惜。
我开始更加安静，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面对生活，小小的我，已经觉得自己是那样地坚不可摧了。
阿羽也在这个时候转学了，她说要去西安和爸妈在一起。她走之前抱着我，我泪如雨下。李哲变得沉默，常常不说一句话就与我擦肩而过。至于落落，她与我渐行渐远，甚至我们只能在回头望的时候，叫一声彼此的名字。一九九九年，我才17岁，身边的人一个一个以离开或即将离开的姿势背对着我，一曲离歌悄然无息。
夜晚我会逃到操场，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清冷的月亮。这个时候，我真的很好了，把自己藏匿得深点，不会太辛苦，而且日子还相反可以过得特别简单明朗。
偶尔也把头埋在环起的手臂之间，深深地呼吸。
而那天，就在我独坐的时候，栗杨来到了我旁边。
已经是初秋了。有轻凉的风吹过。
栗杨说，小米，你总是一个人坐在这里，你如此安静，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。但是，我就想坐在你身边，小米，知道吗，你有种让人安静的力量，还记得第一次相遇，看见你逃走，还记得吃火锅，看见你微笑着不说话，我就觉得身边的一切喧嚣，忽然就变得安静而平和。
我的心突突地跳动着，抬起眼睛看他。
栗杨的双眼沉浸在悠亮的月光里，神情专注，目光灼人，小米，你应该更开心点，不是吗？每次看你在李哲的身边，总是有那么甜美的微笑，似乎从来不曾忧烦。我于是就很羡慕，因为我不知道，怎么样才可以让你如此快乐地继续。
可是，我想栗杨应该是不知道我的快乐与悲伤的，他是个被不幸隔在远处的人，他必定无法体会到我那时的哀伤。所以他对我微笑，眼里有着清澈而坦城的光芒。这真的是个俊朗的男生，他的剪影，似一副很素净的水墨画。摇曳着我的心跳。
我多么想告诉他，栗杨，其实我并没有因为李哲而开心，我和李哲，只像是彼此的影子，折射出自己的往日时光，没有他，我可以一个人站立着照样过自己的生活。但是如果没有你，我才怕自己会不开心，因为，你的身上有可以深埋我喜怒哀乐的土壤，一旦没有了那样的营养，我怕自己就成了即将凋零的花朵，会迫切地，化作春泥。
终于在很多年后第一次哭出了声音。
因为不想解释，也无从辩白，我只能抱紧自己小小的身躯，想起那些一个人的过往，心痛暗自百转千折。栗杨被吓坏了，心急如焚地宽慰我，他说，小米，别哭，小米，别哭。
我突然就不明白自己为何哭得如此惨烈，无法停顿。泪眼中看到栗杨的额头竟然冒出薄薄汗水。我看着看着骤然想起了以往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落落，我想着栗杨怎会再有这样温柔的男声对我耳语，要我别哭？
于是，猛得推开他。
八、我们都是带着伤痛的少年，我要我爱的人记住我！
九九年的平安夜。
我独自坐在教室里看书。窗外有一点落雨，而节日的气氛依旧热烈。落落突然跑进教室，那之前，我们已许久不曾说话。
落落惊慌愕然，她说，小米，你快点去，李哲把栗杨打伤了，他们在操场上，我劝不住李哲。
那些话句句如霜雪，瞬间冻了我的世界。我于是跌跌撞撞地跟着落落跑出教室，穿过那条小径，踩了一地的雨水来到操场。
已有很多围观的人。我看到地上的栗杨满脸是血，神情落寞，头却始终高傲地昂着。他看见我潦倒地奔过来，突然就表现出无比的厌倦，扭转了头。
落落一直在栗杨身边，只有李哲，他颓废地坐在一边，满身泥泞，话不说一句，泪不掉一颗，成了暗夜里的一尊雕塑，冷着眼看落落在一旁拉扯着栗杨。
落落的神情如此慌张而焦急，她甚至转过头来，恶狠狠地说，李哲，你看看自己，就像个流氓，你连栗杨也要迁怒，实在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！
是十分凌乱的场面。还有些雨，一直不停地下着。到了后来有救护车过来的时候，落落才停止了叫嚷，她随栗杨去了医院，从头到脚，不再理会李哲。
这个平安夜格外平安，我守着肮脏的李哲过了最冷的冬天。内心急速衰老，我忍不住就笑自己，笑李哲。或者我早该知道，最拙劣的戏码必定会在他们之间上演，只是想不到，落落的离场，是如此呼天抢地。
周一早上的全校集会上，李哲被宣布留校察看。一时间，全校哗然。
我越过攒动的人头去看人群中的李哲，却发现他一脸默然，安静地站立。那个总是嬉笑着朝你打招呼的校园王子，只在一夜之间，看淡了这么多的人世，所以内心冻成了一座冰山。
有个夜晚偷偷去过医院。透过病房的小窗口，我看到落落悉心地陪护在栗杨身边。落落以背对的姿势把我和栗杨决绝地隔开，人对面，似乎也有屏障，所以我的心终究还是坠在深渊没能见到冬日的月光。
离开的时候走得很慢。在住院区的门口，落落跑了出来。她冷着脸对我，没有丝毫的笑意，她说小米，你没有必要再来这里，看到你和李哲，我和栗杨就会想起拳头和泪水，所以，我希望远离你们，不再相见。
我们相互凝视，然后默默分开。
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，一直试图着置身事外的我最后却遭到了这样无端的怨恨。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，这是不是就叫自取其辱呢？
李哲还是决定离开学校，那个时候，栗杨还没出院，高考已经临近，而我，还在落落的怨恨里煎熬。
李哲甚至都没有参加我们的模拟考，他休学了。
我陪他收拾东西，看他的眼眶渐渐变红。他说没事，我不过是沙尘迷了眼睛，痛到了心里而已。
他说，小米，我曾经那么喜欢落落，所以平安夜最后一次看到她和栗杨从教室出来的时候，我开始无法忍受。可是我终究是舍不得责怪落落，我选择了伤害栗杨，这不是我的本意。
于是，那根叫做嫉妒的，最精致、最敏感、最疯狂的线，以最锋利而直接的方式，终结了三个人原先的青春。栗杨受伤住院，落落怨恨咒骂，而李哲自己，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。以前那些欢快轻盈的时光，被那样轻易地一分为二，将他远远地切断在那个深夜的背后，再想重新来过，已来不及。
我，也成了一个被遗忘的迷途的孩童。
九、再回过头的时候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。
现在要去努力回想，却再也找不到关于那段时光里欢笑和泪水的记忆了。站在二00六的阳光下，我看到了盛世的明媚。
这天因为要等待读高中的小妹放学回家，我终于在多年以后，缓缓再走了一回校园。还是那个十六七岁时的天地。落满栀子花的小径，青葱的草地，我看见许多个与落落相似的背影，与同伴一起，心无城府地说笑。我便怀疑那是曾经的落落和自己，多么亲密，夺目要好，可是那些背影转过来，都是陌生面孔。罢了罢了，再相似的东西，都只是幻象而已。
我和落落，还是有过最后一次倾心地谈话。
那晚，说到底还是欢宴一场。我犹记得那场面，混乱无比，三年的同窗情谊在临近落幕的时候，突然有了汹涌的姿态，许多人开始杯盏铿锵，包括许久不曾理会过我的落落。她端着酒杯，踉跄地过来。
从栗杨住院到我们高考，从李哲离去到我们毕业，两个月里，我们不曾有过任何交谈。这次落落的到来，是那么得迟，我惟一记得我们在一起心无芥蒂地微笑，就是在那个温暖的午后。那之后，也许是栗杨，也许是李哲把一个圆，截断成两条线。
落落看着我，神情略微迷离，目光却如炬。她说，小米，原来上演一场离别，是如此艰难。你说，我要怎么样才能和你告别呢，一杯酒还是一句话？
那是最后一次，我能确知落落曾当我作朋友。在洗手间门口转身后，醉酒的我清醒地知道，两年的时光一夜翻过，我奔我的前程，而落落，只变成划在我掌心里那一道，深刻短促的纹路。
我说，落落，当初我没有挽留你和李哲，是因为我知道，当我们想要挽留的时候，往往失去更多。
而落落，坐在我的对面，白皙的脸蛋埋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，美好的眉目支离破碎。
小米，我是多么想和你一样，纯真地慢慢长大，身边有这么多的人，阿羽，李哲，还有那个栗杨。
小米，你知道吗，栗杨是如此喜欢你，他说，那个下午，当我们俩一起站在他的面前，三月的阳光如此灿烂，你的笑容如此安静，让他忘却了喧嚣，而我，再美丽的面孔也没能让他产生过震惊。
我知道，那一年的栗杨，他是我们都喜欢着的男孩。
当我下定决心要得到他的时候，我甚至抛开了李哲，那么爱我的李哲，他总是会等我给他微笑，可是我却以为那是我偷来的，我不甘心只有这样渺小的欢乐。我于是放开胆子，自己学会去寻找别人的微笑，我很努力地想要靠进栗杨，天天纠缠着他给我补习，与他一同进出，但是小米，当那个夜晚，我偷偷跟随他来到操场，看到他对你的深情注视，我便知道，我追来追去，终是追不到自己的幸福。
小米，我知道你是那么地想要脱离这四个人的圈子，于是我对李哲说，你敢打栗杨吗？你敢吗？因为我知道，李哲肯定会为了我下手，这样我们四个人的结局，就可以一一颠覆，你也终究不会是局外人。
小米，请原谅我，也是我，我告诉栗杨，我说你的欢乐都是李哲给的，也是因为李哲的离开，你才不愿意原谅他，所以你至始至终都不曾来医院。这一切的过错，都是因我而起，你和栗杨，原本是那么好的一对。
我不再看她的眼睛，我说，落落，没有关系，真的没有关系。
注定的结局，是如此不可挽回，如此残败不堪。
我和落落，从凑头而眠到相对无言，终究才经历了这么短的两年。那段我曾经珍而重之藏在心里的友情，原来早在一个三月的午后，因为一本飞来的书，因为一场美丽的遇见而断成满屏雪花。
只是我不知道，原来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，我们彼此都固执地以为对方活在幸福里，她在微笑，而自己却只能在幸福的背后暗暗哭泣，或许，在我们青春的时候，都曾经玩了一场自尊心和抵抗力的游戏。爱或不爱，春风与秋逝，相守与散场，都是那么容易消散。不留任何痕迹。
十、现世的阳光
我再一次地走过小径。
十六七岁时候的人，一个一个如同影象一般，在我眼前浮现。
李哲后来一个人去了广州。他走的时候无声无息，没有争执也没有眼泪。
时常会有他的信来，他说，小米，这里很好，有我喜欢的蓝天白云和海水，还有我的篮球，我不会再频频想起过去。成长的时候，我们是如此相互依偎相互扶持，我不知道我这样的离开，会不会让你觉得难过？小米，我觉得好抱歉，你就像是我自己的影子，但是我却要在自己受伤的时候，只因为预想了我的落魄和无望，就一心一意地摔开你的手独自走掉。小米，你要走好自己的路，我们的故事早已在十七岁的时候就over ，任何人，尤其是你，不必再在回忆里挣扎着成熟起来。我们都要让自己快乐回去，如同十七岁时一样。
我空闲的时候，总拿起那封信，一遍一遍地看，眼眶润湿。
那个被许多人遗忘掉的李哲，他很开心地生活在现在。一些伤痛，至少，他已经能够当成是花儿，一点一滴都散落天涯。他已经幸福了。
落落高考之后出了国，而我，在秋风渐起的日子里，起程去了遥远的北方读大学。
在那个新的陌生的城市，我处处看到关于两个女孩的幻象，可是总找不到对方来疗伤。我和落落，彼此都保留着对方的手机号码舍不得删掉，却始终再无联系。我不敢想象，落落会在国外那么冷的与光里，靠着谁的肩膀诉说着年少的情愫，就如我，我也已经习惯独立地行走，而不再会拉着另一个少女的洁白的素手，把青春的歌唱到星光寥落。
而栗杨，我不曾与他有过任何的联系。只是在高中的毕业典礼后，我最后一次见到他，站在散掉的人群中，深深地凝视过我。我们没有任何的言语，然后在学校的街角，交错，背对，然后，一东一西地离开。那个时候已经明白，我一直在等待着的属于我的那个人，他走丢在了找我的路上，很久以前就丢失了。
原来所有的青春都已经这样结束了，我们各自以各自的方式告别了最初时的那段情谊，这样，在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，就可以抱着那些摇曳在记忆里的短暂的幸福，在没有月光的晚上入睡。毫无期盼。
是的，谁都没有错，但是也没有谁，可以找得到回去的路，所以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，让那历史修改，只能让那些过去，在幸福的背后哭泣。
直到遗忘。
